王永利 | 美元真的岌岌可危了吗
王永利 | 美元真的岌岌可危了吗
王永利
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披露:2020年四季度美元在全球官方外汇储备中的份额(以下简称“美元国际储备份额”)为58.94%,同比下降了1.7个百分点。该数值已连续5年下降,达到25年来最低水平(1995年四季度为58.96%),也是25年来再次跌破60%。
这让很多人大为惊叹,更有人直呼:“全球去美元化风起云涌,美元岌岌可危”;“美元储备份额暴跌,美元霸权走向落幕”;“持有巨额美元储备的中国更应该加快去美元化,大幅收缩外汇储备”等,在社会上引起很大震动。
那么,美元的国际地位真的已经岌岌可危了吗?
此事事关重大。美元国际地位出现剧烈变化,对全世界都存在巨大影响,对持有巨额美元储备的中国而言,更是必须高度警惕、准确把握。
必须全面客观看待美元国际储备份额的变化
根据IMF披露的数据,1995年美元国际储备份额为58.96%。其后,随着美国网络产业加快发展,特别是1997年东南亚金融危机爆发后,大量国际资本涌向美国,美元国际储备份额快速攀升,到1999年一季度突破70%,达到71.19%。之后一直维持在70%以上,2001年二季度达到72.70%的高峰。但2001年美国爆发“9.11恐怖袭击”后,国际资本不断外流,新兴经济体加快发展,美元国际储备份额随之下降,2002年二季度跌破70%,降为68.49%,之后保持稳中趋降的态势。
2007年美国次贷危机爆发后,美元国际储备份额于当年二季度降为64.88%,2008年一季度进一步降低到62.94%。在美国等主要经济体加大救市力度,推动美国金融市场出现回暖态势后,2008年三季度美元国际储备份额反弹到64.17%。但2008年9月全球金融危机爆发,美联储推出大规模量化宽松货币政策,美元国际储备份额在2009年一季度达到65.18%后,二季度大幅回落到62.81%,之后基本上在62%上下小幅波动。2014年美国开始收缩刺激性货币政策,美元国际储备份额逐步提升到2014年四季度的65.17%。到2016年四季度基本上保持在65%-66%之间波动。2017年美国总统特朗普就任后,高举“美国优先”大旗,不断加强对其他国家的经济制裁和美元控制,甚至发起贸易战和再工业化(制造业回归),美元国际储备份额随之持续下降,2017年四季度降为62.73%,2018年四季度降为61.74%,2019年四季度为60.72%,2020年四季度为58.94%,确实出现了连续多年的下降。
但纵观1995年以来美元国际储备份额的变化历程,尽管由于种种原因的影响,中间起起伏伏出现了高达13个百分点的变化区间,2020年四季度再次跌破60%,也只是回归到1995年的水平,总体保持在60%上下,远高于排名第二的欧元20%出头的水平,这其实是非常不容易的,而且2021年一季度美元国际储备份额已出现了小幅反弹,为59.54%,环比上升0.6个百分点。欧元一季度的份额仅为20.57%,环比少了0.72个百分点。所以,仅因美元国际储备份额刚刚在两个季度跌破60%就断定全球去美元化已成大势、美元霸权走向落幕、美元国际地位岌岌可危,未免过于片面和草率!
必须准确把握一国货币国际地位的核心影响因素
拥有不同货币的国家之间发生经济往来,首先就涉及到计价和清算货币的选择问题。选择自己国家的货币,有利于规避汇率风险以及降低清算成本,这就存在一个相互博弈的问题。一般而言,基本上就会选择经济往来中更具影响力一方的国家货币。但这就涉及交易对方是否拥有这种货币,以及拥有这种货币是否只能用于跟货币发行国进行经济往来,难以用于跟其他国家经济往来的支付。由此就涉及到各国货币在国际上的安全性、流动性、盈利性等方面综合比较的问题。
为广泛开展国际交往,人们更愿意收取和持有安全性、流动性、盈利性等方面综合比较占优的国家货币。在广泛的国际选择过程中,就形成了各国货币的国际地位(主要是在国际支付与外汇储备中的份额排位)。只有综合国力特别是国际影响力最为强大国家的货币才能成为排名第一的国际中心货币,而且国际中心货币也会随着国家综合国力特别是国际影响力的变化而变化。历史上,葡萄牙、西班牙、荷兰、法国、英国的货币都曾经充当过最主要的国际货币。
需要注意的是,一个国家的综合国力和国际影响力,并不仅仅是指其经济实力,更不是仅指其当年新增产值GDP的世界排名,而是包括教育、科研、经济、军事、法律、乃至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等方面综合的国际影响力。仅就GDP而言,美国在1890年之前就超过了英国,但当时美元的国际影响力与英镑相差甚远。一战爆发后,英国的国际影响力受到重大影响,美国与英国几乎可以平起平坐,但“大萧条”又对美国产生深刻影响,直到二战爆发后,欧洲列强深受冲击,美国的综合实力和国际影响力才远超英国。在原来以英镑为核心的国际货币体系陷入瘫痪,国际间经济往来严重受阻情况下,在二战尚未结束的1944年,主要经济体即在远离战火的美国召开会议,形成布雷顿森林协议才确定了美元的国际中心货币地位。这离美国GDP超过英国已经有近60年时间了。
从世界格局看,尽管美国的国际影响力已经比1991年苏联解体后的巅峰时刻明显减弱,进入21世纪,世界迎来百年大变局并不断深化,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全球大流行更是进一步加快这一进程,但要在本世纪上半页颠覆美国作为世界头号强国的地位仍是小概率事件,对此需要有清醒的认识。这种情况下,其他货币要取代美元的国际中心货币地位并不现实。
从欧元国际储备份额波动情况看,自1999年推出后,其国际储备份额只是在16.97%(2000年三季度)至28.03%(2009年三季度)之间波动,远未对美元构成严重威胁。其中,2014年美国收缩刺激性货币政策后,欧元国际储备份额从2013年四季度的24.21%不断下降,2015年四季度降为19.15%。到2017年三季度才恢复到20%以上,为20.07%。之后,除2020年四季度突破21%外,到2021年一季度一直都在20%-21%之间波动。
日元的国际储备份额在2009年一季度仅为2.79%,2020年四季度为6.05%,但2021年一季度降为5.89%,至今尚未稳定在6%以上(能达到6%已经是其不错的水平)。
人民币国际储备份额尽管已经实现连续九个季度增长,2021年一季度提升至2.45%,比上年四季度提高了0.2个百分点,但这主要是因为中国从2020年5月率先取得抗击新冠疫情的决定性胜利,因此也在国际贸易中争取了主动和影响力,出口顺差大幅增长所致。随着全球新冠疫情形势好转,以及中美关系更趋紧张,中国出口大幅增长的势头难以保持(6月出口新增订单和出货规模已经下滑),人民币国际储备份额2.45%的水平也可能会阶段性回落。目前中国GDP仅为美国的70%左右,GDP超过美国尚需一段时间,综合国力和国际影响力超过美国更需时日。可以肯定,中国经济增长仍将保持比较优势,人民币国际化前景光明,但人民币国际储备份额要突破10%仍有很长的路要走,短期内难以对美元的国际地位产生重大影响。
需要客观看待美联储大幅扩表及一些国家减少美元储备
从2020年3月开始,为应对新冠疫情的全球冲击,美联储不仅快速大幅将联邦基金利率降低至0-0.25%的水平,而且很快推出无限度量化宽松货币政策,大力支持政府扩大财政赤字和政府债务(其扩张速度远超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后的水平,几乎达到美国参与二战期间的水平),美联储资产负债规模随着迅猛扩张,从2020年2月末的4.15万亿美元,扩张至2021年6月末超过8万亿美元,几乎增加了一倍,其增速远超历史记录,也超出很多人的想象。由此,不少人强烈指责美国“不负责任疯狂大放水”,将导致全球性严重的通货膨胀,推动美元大幅贬值并掠夺世界财富(“薅羊毛”),必将严重损害美元信誉,并成为其他国家去美元化的重要原因。有人发文指出:因为美国滥发货币,各国摆脱美元的迫切感大大增加,至少53个国家(包括中国、俄罗斯、土耳其等国在内)已开始以不同的方式去美元化,主要有扩大本币结算、减少美元储备、增加黄金储备、抛售所持美债等,甚至把从美国运回黄金、不少国家积极研发数字货币都说成是为了去美元化。
这似乎很有说服力和震撼力,但实际上很多说法似是而非,尚需客观分析、理性看待。
首先,面对突发性重大危机冲击,实施刺激性宏观政策是必需的。
自上世纪“大萧条”爆发以来,历次重大经济金融危机或天灾人祸的应对结果证明,能否及时进行力度足够的宏观救助,其结果是完全不同的。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爆发后,正是因为主要经济体迅速采取力度空前的联合救市运动,特别是中国实施最大规模的经济刺激,才使得迅速恶化的危机得以遏制,避免了像“大萧条”那样百年一遇的大恶果。中国为此做出了巨大贡献,尽管也留下很多后遗症,但却一跃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大大增强了综合国力和国际影响力,人民币国际化由此开始起步。
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迅速席卷全球,使很多国家以及国际间经济运行陷入停滞,其短时间内产生的影响远超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甚至第二次世界大战。这种情况下,拥有国际中心货币和国际金融中心但又难以像中国一样采取极端措施防控疫情的美国,势必遭受更大冲击,如果不能及时采取力度空前的宏观救助政策,提供足够的社会保障与企业援助,保证美元全球流动性供应,确保金融市场不崩盘,不仅会使美国局势失控,而且会使全球局势都难以控制。
进入2021年全球疫情有所缓和,需求开始反弹后,由于生产不足、运输受阻等原因造成大宗商品突发性供不应求、价格大幅上涨的情况下,美联储仍能保持冷静,并没有急于调整货币政策方向和力度,防止过早转向造成前功尽弃。这肯定会有一些副作用,但也肯定是必需的而且利大于弊,美国疫情控制与经济复苏随后呈现出良好态势,美元汇率指数尽管比2020年3月份美元流动性极度紧张时的103大幅下降,但其后基本上仍维持在90以上的合理水平。如果美国能够保持住较好的经济增长态势,美元指数及美元的国际储备份额有可能进一步反弹。
现在,全球新冠疫情尚未消除,反弹的风险依然存在。美国应对经济金融等各种重大冲击的经验远比中国丰富,对2020年3月以来美国力度空前的扩张性宏观政策一味地指责谩骂并无益处,美国的做法其实值得认真总结分析,虚心学习借鉴其经验教训。
其次,对一些国家减少美元使用和储备的原因也需仔细分析。
近些年来,美元在国际支付结算以及外汇储备中的份额确实出现了较大下滑,原因很复杂,但在美元的国际流动性依然很高,美债的收益率要比欧债、日债高很多的情况下,这种状况的出现实际上跟2017年特朗普就任美国总统后不断强化贸易保护,甚至发起贸易战和对其他国家的经济制裁密切相关,这必然造成美元在国际支付结算以及外汇储备中的份额出现下滑,并为欧元等其他国际货币的使用和储备提供空间。
实际上,俄罗斯、伊朗、土耳其等一些国家减少美元使用和储备在很大程度上是美国制裁的结果,是被动的而不是主动的。
现在,海外持有的美国国债占比确有下降,但实际规模并未减少。到2021年5月,海外持有的美国国债总量超过7.13万亿美元,升至2020年2月以来最高水平。其中,今年5月中国持有的美国国债接近1.08万亿美元,比2014年5月超过1.27万亿美元下降约17.6%,但需要看到的是,2014年5月我国外汇储备超过3.98万亿美元,今年5月只是3.22万亿美元,减少超过19.1%,说明美国国债在外汇储备中的占比并未下降,并不存在结构性抛售问题。
可见,一些国家美元储备以及美债减少属于正常变化或被动减少,不能将其一律说成是这些国家主动去美元的“抛售”。
另外,近年来一些国家央行增持了部分黄金,甚至将托管在美国的黄金运回国内,但由于实际规模有限,而且美元已脱离金本位制,对美元国际地位的影响甚微,也难以因此增强其本国货币的国际地位(货币不可能再倒退回去与黄金或任何一种实物挂钩了),将此说成去美元化未免牵强。
至于越来越多的国家都在积极探索和推动央行数字货币(CBDC)的发展,是适应信息技术发展和经济社会进步的必然要求,美元也必将加快向数字美元转化,各国CBDC也必然存在国际竞争,其国际地位最终依然取决于各国的综合国力和国际影响力。把多国,包括美国盟友国家探索数字货币发展也说成是去美元化,甚至认为“去美元化正成为全球潮流”更是无稽之谈。寄希望于比特币、以太币一类的网络内生“加密货币”(实质上只能是新型资产)取代美元等国家主权货币,也完全是不了解货币本质与发展逻辑的空想,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
综合考虑各方面因素,可以作出的基本判断是:在没有重大超常因素影响下,未来10年内美元国际储备份额依然会在60%上下小幅波动,难以跌破55%,仍将遥遥领先于其他国家货币,美元作为国际中心货币的霸主地位还难以被撼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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