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安华:关注数据背后的真实世界,警惕政策的“非意图后果”
来源:中国宏观经济论坛 CMF
丁安华 招商银行首席经济学家、中国首席经济学家论坛理事
一、对中国宏观经济走势的判断
今年1-2月份的经济数据比较亮丽,超出市场预期。主要原因在于“稳增长”措施起到一定的效果。去年年底,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对当前中国经济所面临的主要问题做了判断,具体表述为“三重压力”。中央经济工作会议要求“稳增长”,确保中国经济有一个稳定的、可持续的、健康的增长速度。刚刚结束的“两会”上,总理的《政府工作报告》对今年的经济增长提出了极高要求,5.5%左右的目标增速,在市场机构的判断中是一个上限。
当前一个重要的隐忧,是就业的压力。16-24岁年龄段失业率在15.3%,比去年12月份上升了1个百分点。这些失业人员,主要包括中学毕业以后就进入到劳动力市场的这部分人,以及部分大学新毕业生。今年还会有1300多万大专院校的毕业生进入就业市场,比去年要多出170万,这可能会在今年形成一个较大的就业压力。过去,大学生毕业后可以选择的路径是比较多的,包括继续升学、出国留学;也有可能选择去民企、外企或政府机构工作。这两年开始,毕业生的职业道路变得非常拥挤,部分领域尤其是民营企业和外资企业吸纳就业的能力下降,疫情进一步恶化了接触性服务业的就业机会,而公务员、国企、金融机构变得非常拥挤,这种就业压力可能会引起工资收入预期全面下行。在疫情冲击下,我国就业市场基本上是岗位流失大于岗位创造,今年的就业形势不容乐观。
此外,1-2月份工业增加值为7.5%,比12月份的4.3%要提升3.2个百分点。这一数据非常亮眼,但这是基于规模以上工业企业同口径、同一批企业比较出来的,也就是说国家统计局使用的不是上年统计的实际数据,而用的是当年名录库内规模以上工业企业上报的上年同期数,这相当于“选美”的结果。这一统计方法的缺陷在于存在“幸存者偏差”,在特定的情况下会严重失真。而且规模以下的企业情况,在疫情的冲击下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要严峻。所以从工业增加值的角度,由于“幸存者偏差”存在,夸大了经济的增长速度,无法真实反映工业企业经营的困难程度,值得我们注意,不要被这个7.5%的数据所迷惑。
3月份开始,疫情在国内多点散发,对经济的影响不可小觑。事实上,中国的防疫政策正走在和国外不同的路线之上,我们采取的动态清零,他们采取的是疫苗接种下的自然感染策略。不同的防疫政策,对经济活动的恢复会产生不同的影响。大部分中国人对新冠疫情的恐惧心理还是普遍存在的,这一点与西方发达国家不同。分化的防疫政策,会对未来中国和海外经济恢复产生完全不同的影响:过去几年,由于我们疫情管控比较好,经济恢复比较强劲。但现在情况可能逆转,今年海外经济的恢复和就业情况可能比国内来得更加强劲。关于今年经济的走势,一季度经济增长有可能低于大部分机构的预期,原因在于疫情反弹和俄乌冲突。我们寄希望于疫情能尽快稳定,俄乌早日结束军事冲突,稳增长政策积极发力,抓紧时间追回进度,弥补今年上半年的损失。总体来说,今年要实现5.5%的增长目标,需要付出极大的努力。重要的是,在“三重压力”下,不管是需求的收缩还是供给的冲击,都是一个市场调节问题。而中国目前面临最大的压力是“预期转弱”,这是一个信心问题。要解决信心问题,更多的是需要政治行动,而不是仅仅通过市场自我调节来实现。如何通过政治行动,激发和提高企业家和市场主体的积极性和创造性,是当前摆在我们面前的大问题。
二、针对中国宏观经济政策的建议
针对中国宏观经济政策的建议,我想结合人大的分析报告,谈两点看法。
第一,关于政策的“非意图后果”。人大的报告几次用了这个词,令我印象深刻。这个词来自于英文,叫做 unintended consequences。在英文文献中,谈到政府政策制定的效果时有一个说法,叫做the law of unintended consequences,我把它翻译为“事与愿违法则”。西方的学术界观察到一个现象,就是政府的政策常常陷入“事与愿违”的陷阱之中,所以政府要慎用各种名目的管制工具。
过去几年,中国的宏观政策似乎也陷入到这样一个陷阱之中,即普遍出现收缩性的“非意图后果”。这既是一个学术问题,又是一个现实问题。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西方经济学界和公共政策部门都曾有过深入的讨论,解释为什么宏观政策、产业政策、管制政策都会陷入事与愿违的境地。通过梳理我们过去几年重要的管制政策,可以发现基本上都陷入到这样一个陷阱当中:意图良好,动作变形,最后事与愿违。以房地产行业为例,比如“三条红线”的刚性政策就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外溢后果。房地产的乘数效应急剧下行,在一定程度上出现系统性问题。虽然1-2月份宏观数据不错,但如果我们观察金融数据和房贷数据,则完全是另外一幅景象。比如“双碳政策”,意图良好,但“运动式”减碳对经济带来的冲击却不是我们所愿意看到的,出现去年9月份产生的拉闸限电现象。比如反对资本无序扩张,为资本设立“红绿灯”,我相信政府的意图非常良好,但是由于动作变形,最后导致的结果是私人资本大幅萎缩。比如平台经济反垄断和数据安全治理,对互联网企业产生了极大的收缩性影响。再比如,为什么专项债拨付进度缓慢?为什么去年财政有那么多结余?我们具有的财政能力和安排的财政资源,应该是充分的,但实际上去年的财政总体上是收缩的效果。通过调研发现地方政府的激励已经产生了很大的变化,谁也不冒任何风险,以避免终身追责。要知道,任何投资都具有一定的风险,而现在的官员激励机制下都强调问责,不鼓励积极进取。凡此种种,不难发现我们陷入到了这样一个陷阱当中,直白地说就是“事与愿违”。前几天,刘鹤副总理主持金稳委会议,要求现阶段各个政府部门不要出台具有收缩性的政策。事实上承认了这样一个现实,就是前一阶段我们的管制政策推出后的实际效果,大多是收缩性的,尽管并非意图如此。
第二,关于人大报告中提到的金融体系的改革问题,其中有一条是放开社会资本、放开银行牌照,鼓励中小银行的设立,我认为有必要深入讨论。我们国家大概有4000多家中小型银行,现在中小银行面临的主要问题是资本金严重不足,去年国家专门拨了2000亿的专项债额度用于补充地方中小型银行的资本金,最后超额发了2100亿,用于补充330家中小银行的资本金。资本金不足,是我国银行体系面临的结构性问题。如果不能资本内生,需要不断再融资,本身就反映出金融体系的存在严重的问题。资本金严重不足,信贷投放速度又比较快,所以不断地产生新的资本金的需求,陷入恶性循环。目前金融体系,从银行来看分化比较严重,少数优秀的银行已经可以实现内生资本,但绝大多数的银行是无法内生资本的,因此它需要政府不断掏钱,结果就会产生很明显的“劣币驱良币”的现象,具有极大的道德风险。我认为,对中小银行来讲,面临一个急迫的缩表要求。资本金本身是用于制约信贷资产或风险资产的扩张,全世界都是靠这个逻辑来支持银行的可持续发展。如果资本金不能制约风险资产的扩张,那么风险就会过于积累在银行体系,所以中国并不是说要开放银行牌照办更多的中小银行的问题,而是中小银行如何能够缩表、实现可持续增长的问题。在中国金融供给体系中,银行的比重太大了,我们需要一些其他的更多的非银机构的协调发展,才能使中国金融体系的风险不会过于向银行体系集中。
请先 登录后发表评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