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文生:對金融風險防控和處置的幾點思考
彭文生:對金融風險防控和處置的幾點思考
首席經濟學家論壇
對金融風險防控和處置的幾點思考
因爲時間關系,我簡要講一些自己對金融問題的看法,主要是幾個區分。
第一個是金融的運行要區分增量和存量。大家都知道,金融工具是創造一個新東西的,在很多情況下,創新以及經濟結構調整往往是和金融工具的使用,包括新的金融工具聯系在一起的。這裏有些是突然發生的,比如說去年的疫情沖擊帶來的金融對實體經濟的支持,也包括今天講的碳中和、綠色金融等。實際上,也就是金融運行有一個增量和存量的問題。由于時間的累積,今天的增量就變成明天的存量。
但是,這裏面可能還是要有一個區分。以綠色金融爲例,從目前情況來看,無論是綠色信貸還是綠色債券,增長速度和傳統信貸、債券的增長速度是差不多的,收益率也是差不多的。這就帶來一個問題,綠色金融的資金哪兒來?如果沒有現有金融結構的調整,綠色金融的增長速度和傳統金融的增長速度差不多的話,如何調整資源來支持經濟結構朝向綠色經濟發展?這涉及到怎麽看增量和存量的問題。
存量其實就是債務的可持續問題。當前,大家都很關注中國的宏觀杠杆率、美國的宏觀杠杆率。總體來講,全球的債務問題實際上是一個非常突出的問題。那債務是怎麽來的?也要區分風險資産和安全資産。過去幾十年從風險資産的角度來講,債務的一個重要來源其實就是房地産,無論是中國還是海外。尤其是銀行的信貸,天然和作爲抵押品的房地産聯系在一起。不過,單靠風險資産可能不足以支持這麽大規模的債務擴張,因爲地産泡沫會破裂。
當然,中國的泡沫還沒破裂,但美國、歐洲等其他經濟體的泡沫都已經破裂了。雖然地産泡沫破裂引發了大的金融危機,但債務杠杆似乎是繼續往上走的,這和安全資産有關系。經濟發展、生活水平提高,人們對未來的耐心增加、對資産的需求增加,人口老齡化的影響,金融市場的發展,以及風險資産規模的擴大,都增加了對安全資産的需求。
過去幾十年安全資産基本上有兩個來源,政府債務和銀行存款。在2008年金融危機之前,政府債務是受到比較大約束的,這項安全資産的供給不足,導緻人們對安全資産的需求主要投向銀行存款,銀行存款也随之成爲安全資産的一個主要供給方。這個安全資産和作爲風險資産的房地産結合起來,相互促進、相輔相成,造成的結果是風險資産的估值雖然增加很多,但由于銀行體系提供的安全資産也在大量增長,因此一段時間内泡沫不一定很快破裂。在我們中國體現的尤爲明顯,銀行體系創造的M2快速增長支撐了地産泡沫。所以,今天的所謂過度負債問題,實際上是和房地産泡沫、和銀行系統安全資産供給的大幅增加是有很大關系的。
第三個區分涉及到債務能不能持續、什麽情況下債務不可持續,這裏要區分非政府部門債務和政府部門債務。計算宏觀杠杆率的一個常見方法是,把非政府部門債務和政府債務加在一起,然後計算對GDP的比例。這樣計算可能有問題,因爲政府的債務是非政府部門的資産,國債由私人投資機構持有、甚至個人投資者持有,所以它天然和非政府部門的債務是不一樣的。如果把政府債務和非政府債務加在一起的話,實際上是把資産和負債加在了一起。過去幾年,我在一些文章和《漸行漸近的金融周期》這本書裏面,一直強調非政府部門債務和政府債務的差别。
這個區分爲什麽這麽重要呢?因爲通常情況下,政府債務的可持續性要比非政府部門債務的可持續性強很多,尤其是對中國這樣的大型經濟體而言。兩類債務的可持續性不同,意味着帶來的問題也不一樣。非政府部門債務不可持續,過度擴張會帶來金融風險乃至金融危機。政府債務的可持續較強,但可持續不代表沒有問題,可能會擠壓非政府部門需求,造成經濟過熱、通貨膨脹等。所以在思考中國當前的債務問題時,區分清楚到底是金融風險問題還是通脹問題,是非常重要的。
另一方面,由于中國國情不同,高杠杆下的金融風險可能不會很快暴露,也可能不會像西方國家那樣出現破壞性的市場調整。但是,從收入分配的視角看,由于金融的商業性質,非政府部門的債務是錦上添花,不是雪中送炭,和政府财政調節收入分配的效應是很不一樣的。因此,金融周期持續攀高造成的後果即便不體現爲金融危機,也有可能體現在貧富差距越來越大,這個最終也是不可持續的。
基于以上分析,我們可以從增量和存量兩個視角來看未來的債務問題。增量來講,短中期宏觀政策中,要更多的發揮财政的作用,政府的債務應該增加,以幫助非政府部門減少債務。由于非政府部門債務的來源是銀行體系創造的安全資産,因此這并不是簡單的加減騰挪,而是涉及到金融體系的結構改變問題。一個重要的結構問題是分業經營,還是混業經營。目前看,監管傾向是以分業經營爲主體。我的看法是,在此基礎上是不是可以更進一步的提出,回到或者是走向narrow banking的方向。也就是說,銀行體系應回到傳統商業銀行模式,從事簡單的貸款、存款經營活動。
至于資本市場和投資部分,應該接受更嚴格的市場紀律約束。更好地發展資本市場,尤其是股權融資,一則是有助于非政府部門去杠杆,二則也能更好地促進創新。這方面,央行數字貨币可能是值得關注的。目前,央行數字貨币,或者說是數字人民币、數字貨币電子支付,隻是替代現金,在短期内它的影響是有限的。但從更長遠的角度來講,有了央行數字貨币這樣一個體系,未來央行數字貨币會不會成爲一個準财政政策工具?尤其是現在政策強調直達、強調資金更有效投放,央行數字貨币在這方面是一個值得期待的新工具。
總之,從防控金融風險這個增量角度來講,不僅需要寬财政,也需要加強金融體系監管。這樣一個思路對于我們理解美國的态勢也有幫助。當前,大家都很關心美國的通脹預期會不會起來,美國民主黨的刺激政策會不會更大力度的推進,如果美國通脹失控或者真的成爲一個比較大的問題,會有什麽樣的後果?從利息負擔的角度看,美聯儲加息之後,美國債務會更加不可持續。那怎麽解決利息負擔?從曆史經驗看,一個重要方式就是金融壓抑,通過強化金融監管,“促使”金融機構買國債。這個方式現在講可能還早了一點,但從幾十年的一個大輪回來講,是值得我們關注的。
最後一點是關于存量的,尤其是我們非政府部門大量的存量債務怎麽辦?去年應對疫情時,我們主要靠非政府部門債務擴張來支撐貨币增長,财政發揮的作用是比較小的。雖然在疫情纾困中發揮了重要作用,但也把過去的存量問題進一步放大了。未來怎麽辦?我的建議是應該來一次比較大規模的債務重組。通過大規模債務重組實現有序的債務違約,而不是金融危機式的無序債務違約,在中國目前的情況下其實是有可行性的。因爲我們的很多非政府債務,實際上是和地方政府融資聯系在一起的,以地方政府隐性債務的方式存在。
地方政府隐性債務是個很奇怪的東西,存在風險收益不匹配的問題,它被很多投資者看成是政府信用背書、沒有什麽違約風險,但同時又被按照商業融資條件定價,利率高、期限短。所以過去十多年,中國收益比較高、表現比較好的投資機構,很多都是深度參與了地方政府融資的。這又涉及到剛才講的金融風險與收入分配問題,因爲能夠參與這些投資的大多都是高收入家庭、對金融比較了解的城市居民,大多數窮人、農村居民缺乏相關知識和信息,隻能把存款放在銀行。所以,一次債務置換,把地方政府的隐性債務轉換成真正的政府信用,把過去存量債務的高利率降低、期限延長,實際上就是讓高收入投資者承擔一部分損失,這樣的話能避免完全由政府擔保的道德風險,也能避免無序調整可能帶來的金融危機,也有助于在一定程度上遏制貧富分化加劇。
以上是我的一些體會,請各位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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