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濤:“十四五”金融對外開放需要關注的主要風險
管濤:“十四五”金融對外開放需要關注的主要風險
内容來源:首席經濟學家論壇
日前,全國人大表決通過了《關于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四個五年規劃和2035年遠景目标綱要》。更高水平開放型經濟新體制基本形成,是未來五年重要的經濟社會發展目标之一。推進貿易和投資自由化便利化,持續深化商品和要素流動型開放,穩步拓展規則、規制、管理、标準等制度型開放,又是全面提高對外開放水平的重要内容。“十四五”規劃就下一步金融開放提出,穩妥推進銀行、證券、保險、基金、期貨等金融領域開放,深化境内外資本市場互聯互通,健全合格境外投資者制度,穩慎推進人民币國際化,堅持市場驅動和企業自主選擇,營造以人民币自由使用爲基礎的新型互利合作關系。與“十三五”規劃相比,本次規劃對人民币國際化的提法用“穩慎”替代了“穩步”,反映下階段金融開放更偏穩健審慎,體現了統籌發展和安全的工作指導思想。
正式通過的“十四五”規劃中,就建設更高水平的平安中國單獨成篇,強調要統籌傳統安全和非傳統安全,把安全發展貫穿國家發展各領域和全過程,防範化解影響我國現代化進程的各種風險,築牢國家安全屏障。其中,在“實施金融安全戰略”的章節中,對提高開放條件下風險防控和應對能力做了具體部署。筆者以爲,“十四五”金融開放需要關注以下風險。
宏觀經濟穩定
改革開放是中國的基本國策。中國漸進式的開放是先貿易開放再金融開放、先經常項目再資本項目、先長期資本後短期資本。“十四五”期間實施更大範圍、更寬領域、更深層次的對外開放,将不可避免步入金融開放的深水區,包括開放短期資本、對外投資和個人投資。
短期資本流動具有較強的順周期性和超調屬性,會給東道國經濟金融穩定帶來巨大挑戰。所有貨币危機都是從資本流入開始的,沒有前期東道國的經濟成功,吸引資本的過度流入,造成經濟過熱、信貸膨脹、資産泡沫和貨币錯配,就不會有後期經濟下行、泡沫破滅時,資本集中流出的沖擊。尤其當彙率缺乏彈性時,有可能加劇無風險套利資本流入。一旦形勢逆轉,套利資本集中流出,又可能形成對外彙儲備的擠兌,最終釀成彙率貶值疊加債務違約的國際收支危機。
随着資本流動越來越開放,宏觀調控有可能從彙率穩定、貨币政策獨立和資本自由流動“三者不可兼得”的“三元悖論”,走向資本賬戶開放前提下,彙率不論固定還是浮動,貨币政策都不可能完全獨立的“二元悖論”。中國宏觀調控有待進一步完善,符合高質量發展要求的現代财稅金融制度有待進一步健全。其中,貨币政策傳導對于跨境資本流動調節尤爲重要。爲此,要健全現代貨币政策框架,包括優化的貨币政策目标體系、創新的貨币政策工具體系和暢通的貨币政策傳導機制。同時,要在增強貨币政策操作的規則性和透明度基礎上,建立制度化的貨币政策溝通機制,有效管理和引導預期。
有序開放雙向跨境資本流動,有助于變暗爲明,提高國際收支統計質量。但是,跨境資本流動的流量和存量監測(後者爲對外金融資産負債)還有待加強。由于長期“寬進嚴出”的管理,中國對資本流入和對外負債的統計監測相對比較健全,而對資本流出和對外資産(債權)的統計監測相對比較薄弱。并且,統計監測的内涵也要與時俱進。如即便境外投資者(包括境外主權機構)持有的是中長期債券,在二級債券市場也是随時可以變現的,因此,若将其套用傳統的短期外債監測标準,恐低估了中國面臨的外彙流動性風險。
外部危機傳染
1994年墨西哥金融風暴、1998年亞洲金融危機、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等曆次國際金融危機中,中國受到的沖擊有限,主要因爲實行了較爲嚴格的資本外彙管制,對外風險暴露較少。但這種情況将随着金融開放擴大而改變。
當前,在新冠肺炎疫情大流行背景下,中國疫情防控有效、經濟率先複蘇、中美利差較闊、對外開放擴大,對外資形成了較強的吸引力。但随着疫苗順利接種、全球經濟重啓,中國前述領先優勢收斂,中美利差縮小,不排除會重現資本外流。而且,主要央行無節制地印鈔,已造成全球資産價格與實體經濟嚴重背離。如果疫情控制和經濟重啓不如預期,又或是随着經濟重啓、緊縮預期擡頭,都可能會引起市場避險情緒波動、資産價格劇烈調整,影響中國經濟金融平穩運行。
最近,部分新興市場因美債收益率上行、美元指數反彈,發生了“縮減恐慌”。由于民間貨币錯配大幅改善、基礎國際收支狀況強勁,且經濟複蘇領先、政策空間較大,中國目前處于相對有利位置。但因近年來中國拓寬民間對外投資渠道,非儲備性質的對外金融資産與GDP之比在2015至2020年間上升了10.2個百分點。尤其是中國加大了與新興市場和發展中國家間的經貿往來,若相關國家出現危機,中國也可能遭受在當地資産或債權減記的風險。
對于對外或有負債也要加強統計監測。由于監管原因,不少中資機構在境外設立特殊目的公司(SPV),以境外SPV的名義在海外融資,根據口徑不在中國的外債統計監測之内。一旦這些SPV不能償還債務,往往會觸發母公司擔保的第二償付責任,“外債”轉“内債”。亞洲金融危機期間,韓國企業在亞洲大量投資、大量舉債,結果危機後,韓國境外企業不能償債,轉爲國内母公司對外負債,由此再次引爆了韓國的債務危機。
國民财富轉移
如前所述,境内居民個人對外投資的開放是擴大金融開放的一個重要内容。過去,人們一度擔心開放資本流出,在國内資産價格虛高的情況下,有可能導緻資本集中外流。但從股票通雙向開放的經驗看,盡管港股通(南向)項下累計淨買入成交額超過了陸股通(北上)項下累計淨買入成交額,但軋差後股票通項下累計跨境資金淨流出規模最多也就5000多億人民币,港股通項下累計淨流出額也僅相當于内地居民儲蓄餘額的不到2%。這主要反映了本土投資偏好的影響,即因爲投資者對海外市場天然存在信息劣勢,不可能将主要本币金融資産配置在海外資産上。
然而,中國一個現實國情是,人口基數大,一個很小的數乘以14億人口,都會變成一個天文數字。爲此,我們需要權衡,第一,随着個人對外投資越來越自由,是否存在一個臨界點,有可能造成内地資金大規模外流,影響國内資産價格穩定;第二,中國較高的宏觀杠杆率仍能夠維系的主要原因,除了以内債、本币債爲主外,還有就是居民大量金融資産以本币儲蓄存款形式持有,爲銀行體系提供了源源不斷的流動性,但開放個人資本流出後,有沒有一個臨界點,可能影響這個流動性狀況;第三,資本流動除逐利動機外還有安全動機,哪個市場的産權歸屬更加清晰、保護更加嚴格,就能夠更好地留住國民财富、更多吸引外資流入,從而健全歸屬清晰、權責明确、保護嚴格、流轉順暢的現代産權制度,健全以公平爲原則的産權保護制度是“十四五”期間建設高标準市場體系的重要任務之一。
國家金融安全
金融是國家重要的核心競争力,金融安全是國家安全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國家經濟安全的重要内容。随着資本賬戶越來越開放,我們可能面臨金融安全隐患:
一是跨境資金大進大出,甚至境外惡意做空對國内經濟金融平穩運行造成的沖擊。金融市場越開放,金融監管難度就越大。當年,索羅斯就利用股市、彙市和期市的立體式攻擊,阻擊港元。尤其是,無論從官方還是業界來講,我們都在金融市場上缺乏足夠的影響力和話語權,市場預期容易被外方左右甚至操縱。
二是能否對外投資不取決于有沒有外彙實力,更取決于境内企業、機構和個人有沒有全球配置資源的能力。這有待于完善現代企業制度,培育更有活力、創造力和競争力的市場主體,建立硬财務約束、培育對價格的靈敏反映能力;引導金融中介機構認真履行投資者适當性原則,把合适的金融産品賣給合适的投資者,且勤勉盡職;督促個人投資者樹立價值投資理念、買者自負意識,打破剛性兌付。
三是當今世界正經曆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國際力量對比正在發生深刻調整,國際環境日趨複雜,經濟全球化遭遇逆流,單邊主義、保護主義、霸權主義對世界和平與發展構成威脅。我們需要警惕保護主義特别投資保護主義的威脅,因地緣政治沖突引發的金融制裁風險(包括凍結海外資産、禁止使用SWIFT和CHIPS等金融基礎設施),以及在全球金融治理改革中被邊緣化的危險。
四是開放不是一放了之,我們要建立宏觀審慎的框架。2008年以後,國際貨币基金組織針對“二元悖論”,提出宏觀審慎框架管理跨境資本流動。但這些都還沒有經曆過極端市場環境的檢驗。特别是中國在宏觀審慎方面,數量手段用得較多,而價格工具還用得非常少。
主要結論與建議
前述風險并非不開放就沒有了,隻是從國際經驗看,随着資本賬戶越來越開放,宏觀調控和金融監管的難度将大幅提高,相關風險可能會有不同的形成機理和表現形式。而不成熟的金融開放,往往會以金融危機收場。
歸根到底,應對資本賬戶開放帶來的風險,關鍵是處理好改革與開放的關系。二者即便沒有嚴格的先後次序,但也不能滞後太多。爲此,要堅持改革與開放雙輪驅動,保持改革與開放進度的大體匹配。我們應該經常根據“十四五”規劃提出來的具體工作部署,将改革與開放進程對對表:有的領域可能是改革快了,開放慢了,開放就要加快一點;有的領域可能是開放快了,改革慢了,改革就要加快一點,或者開放要慢下來。
金融開放沒有絕對的對錯,隻是如果開放進展順利,将有助于凝聚共識,推進擴大開放,但如果遭遇挫折,則可能招緻更多的阻力,開放甚至可能出現反複。而每一次反複,對于國家形象和政府聲譽都是傷害。因此,對于擴大金融開放,我們要大膽設想、小心求證,既要避免錯失良機,也要避免操之過急。特别是要避免犯颠覆性錯誤,觸發影響中國經濟社會發展現代化進程的系統性風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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