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益平:人民幣國際化的歷史、現在和未來
黃益平:人民幣國際化的歷史、現在和未來
人民幣國際化是從2009年開始的。全球金融危機以後,大家對國際貨幣體系產生了懷疑。 2009年4月周行長在一篇關於國際貨幣積極改革的文章中提出,要把SDR做實,即超主權貨幣,但在客觀的操作上比較困難。事實上,當時IMF成立了一個專門研究如何擴大SDR功能的研究小組,有七八個世界各國的專家作為研究小組的組長,我是他們的顧問之一,不過做了一年多的就突然中止了。我們對人民幣國際化有自己的考慮,但也有國際經濟金融環境變化的原因。簡單來說,就是一個主權貨幣作為國際儲備貨幣有內在的矛盾,即特里芬兩難。
2009年至2015年為人民幣國際化的第一個階段,當時最突出的是兩個特徵:一個是政策驅動為主,另一個是主要強調支付結算的功能。雖然很多跨境貿易、跨境投資用人民幣作為結算,但當時社科院世經政所的同事做過調查,發現用人民幣結算的跨境貿易投資,事實上還是以美元計價。如果單從支付的角度來說,2015年人民幣國際化是暫停了。 “8.11”匯改後引發了一系列包括匯率和跨境資本流動方面的政策調整。人民幣國際化的進程就停頓了,甚至有些倒退了。
2016年形勢開始穩定,人民幣國際化的第二個階段開始了。 2017年,國內金融市場加入了一些國際指數,一些雙向開放的舉措慢慢推出,可以作為人民幣國際化的重要舉措。我們現在處在人民幣國際化的第二階段,與第一階段的區別之一是,除了政策驅動以外,現在更加重視市場需求的驅動。具體內容來看,除了支付之外現在更重視市場和投資的功能,下一步需要繼續往前推。對人民幣國際化和貨幣國際化進行簡單概括,其實就是貨幣的三個功能——支付、計價和投資功能——能否到國際市場上發揮?過去支付做得不錯,投資現在有些進步。但非居民在多大程度上能夠靈活持有人民幣資產?現在還有很大的改進空間。所以我們正處於第二階段。
人民幣國際化面臨的新形勢
目前的人民幣國際化面臨一個新的國際形勢。今年2月底以美國為首的32個國家行動一致,對俄羅斯採取制裁,把俄羅斯央行的外匯儲備凍結了。這是一個歷史性的轉變。本輪全球化大概是從上世紀七十年代初開始,每個國家可以自由地去參與經濟金融交易,主要考慮投資、風險和回報,即便經濟體制和政治體制不一樣,仍然可以參與全球化活動,這是全球化的一個本質含義。中國作為全球化最主要的獲益者之一,也從這樣的體系中獲得了很大的好處。改革開放以後最大的外部經濟支持因素就是出口高速增長、大量外國直接投資流入中國,這兩件事情發生的大背景就是全球化。全球化包含很多公共制度秩序的安排,其中之一就是美元作為國際貨幣成為了一個全球金融的公共品,大家都可以用,很少擔心美元會出問題。 2018年以來,中美髮生了貿易衝突,經常有人說美國有沒有可能把我們的外匯儲備沒收?當時我一直覺得不太可能,因為美元雖然是國際貨幣,但對美國的金融體系在國際中的重要性同樣重要,如果沒收了我們的外匯儲備,其實對他們來說損害也非常大,所以我一直覺得不太可能。但對俄羅斯的金融制裁在今年2月就這樣發生了,這件事情的重要性並不在於是俄羅斯對還是美國對,而是一個國家利用全球公共品美元製裁另外一個主權國家,這樣國際貨幣體系的含義就改變了。過去我們基本上不太擔心持有美元或者歐元資產的潛在風險,但恐怕將來這會是一個比較大的問題。
制裁措施剛出台的時候,IMF首席經濟學家吉塔就說這個措施出台以後,將來各國央行做投資必須考慮新的風險溢價問題,即不再是基本上沒有風險、可以自由持有美元,而是要擔心持有美元的風險問題。這是對我們當前的國際貨幣體系的一個最大衝擊。其實這不僅是美元的問題,歐元、日元和英鎊也有類似的措施。可以看到,以美國為首的一些國家的貨幣是在一起的,但並不意味著一部分國家可以利用全球公共品的地位制裁另外一些國家,這說明將來的金融秩序可能發生改變。在這個背景下,人民幣國際化的未來是怎樣的?我們可以想像一下將來的國際貨幣體係到底會怎樣變化。最合適的辦法是真的創建一個超主權貨幣,而不是由個別國家操縱,但這種可能性在短期也不是非常大。比較理想的話,需要美國重建世界各國對美元和現在國際貨幣體系的信心,讓其變得更加包容,可以讓新的貨幣加入國際貨幣體系中。
現在的問題是,所謂的國際貨幣主要是發達國家的貨幣,有沒有可能增加一些其他發展中國家的貨幣?人民幣只是一種考慮,有沒有可能印度的、巴西的或者另外一些國家的貨幣也能夠加入這個籃子,使其更加多樣化。現在美元、歐元、日元和英鎊沒有多樣化,還是在一個小系統裡面。將來可能兩套系統相互並行、相互競爭:美國為首的建立一套體系,發展中國家再做一套體系。我個人不太傾向於支持這樣的體系,但這種風險是存在的,國際貨幣體系的發展進入到一個非常關鍵的時期。
如何推進人民幣國際化
人民幣國際化肯定是要往前推的,但我們一定要考慮在一個開放的全球化的框架中來推。其實我最擔心的是將來人民幣國際化被推成只有伊朗、俄羅斯和北朝鮮等部分國家使用,那樣人民幣國際化是不成功的。我們一定要防範這樣的風險,重視央行和私人投資機構持有的美元風險溢價,要高度警惕美中關係。貨幣國際化的三個功能:支付、計價和投資的功能,最根本的還是投資的功能,原因在於非居民有信心、有能力、有可能持有人民幣資產、貨幣,這樣的人民幣國際化才是可持續的。如果只是因為做交易用一下人民幣,這種人民幣國際化不太穩定。
金融市場的開放對於提升人民幣的投資功能是非常關鍵的。一個好的金融市場不但要有非常大的量,也要有流動性和很多不同的產品,要有好的製度安排。外國投資者投資了這樣的產品,有著足夠的流動性,隨時想走就走,隨時進來就能進來,有著足夠的產品作為風險配置。這是一個長期的任務,我們是不是準備好可以放開了?其實我是有一點懷疑的。但我覺得重要的是,實際上中國已經有國際標準、國際水平的金融中心,就是香港這個金融中心,我們能不能考慮把香港市場做成全世界最大的人民幣資產的市場?如果非居民都可以在香港交易,其實相當於就可以持有足夠的人民幣資產,這在國內市場不能完全開放的前提下,對推動人民幣國際化是有幫助的。要盡量把香港做成真正意義上的中國最大的國際金融中心,還有很遠的路要走。但香港事實上已經是國際水平的金融中心,如果可以真正開發一些人民幣國際化的資產,這對人民幣國際化是非常有幫助的。
能不能用數字技術幫助推動人民幣國際化?央行數字貨幣應該是很有希望的。國內有些民間的機構也一直在推動人民幣往外走。我們的微信、支付寶可以到100多個國家去用,這個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國際化,但我們在這些方面已經有現成的技術,用數字技術幫助我們去做這樣的工作,應該是特別值得推動的。因此,數字技術作為推動人民幣國際化的一個非常有效的手段,已經有比較成熟的、國際上也不算落後甚至領先的技術,要充分利用這樣的有利條件,一起共同穩健推動人民幣進一步國際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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